只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
编辑: chenjujun 2017-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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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搬家,就像寄居蟹换壳,意味着成长、意味着岁月迁移,身不由己。我出生在一个小镇,小时候父母到学校教书就把我寄放在姑姑家。姑姑家是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地方,神秘地藏在被人们遗忘了的小路的尽头——那是姑姑的高脚木屋。木屋后面种植各种各样的树:油棕树、香蕉树和红毛丹树,还有铝板塔成的简陋茅厕。我喜欢趴在冰凉的洋灰地上睡午觉,睡醒了就跑到鱼缸边逗小鱼儿玩,要不就和我带来的洋娃娃玩耍。我不记得那时候年纪比我小两岁的妹妹在哪,反正我总会被周围新鲜的事物吸引,玩着玩着就不记得还有个妹妹了。傍晚等父亲放工来接我的时候,姑姑就会让我替她拔白头发。她坐在洋灰地上,倚在木门看老式电视机播放的节目,就是色彩暗淡偶尔还会接收不到信号的那种。矮小的我站在地上,正好到她头发的高度。暖橘色的阳光斜照在屋子门口,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很努力地寻找银丝,就这样拔呀拔的,拔到夕阳西下父亲来接我回家。
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正好邻居的儿子也上小学,从此由邻居载送上学,我就不再去姑姑家玩。小小的世界变换得太快,一忙着和邻居小哥哥玩,我就忘了每天去姑姑家的日子,忘了谁来替我帮她拔白头发。我、妹妹和邻居小哥哥的家隔着各自的小院子,中间隔着铁丝网篱笆,我们的院子里都有一棵芒果树。为什么那么巧,我和邻家小哥哥年龄相近、上同一所小学、院子里也都有芒果树?邻居的家几乎就是我家的翻版。说来话长,长话短说:邻居和父亲既是挚友也是同事,所以一起上大学、一起结婚、一起买房、一起种芒果树。每天傍晚我们都会隔着铁丝网篱笆玩耍,几乎什么游戏都玩过:翻跟斗、打羽球、踢足球、爬树等。如今我也不记得我们是如何相隔着篱笆踢足球,每天我们都会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其中一家的妈妈喊“开饭啦”,我们就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意犹未尽却也心满意足,反正还有无数个明天,反正我还有个妹妹。
妹妹是个讨厌的跟屁虫,什么都爱学着我。我看《阿凡提的故事》,她抢着要看;我画我的家,有树有花有家人,她就也学我画我的家。晚上我们睡在同一个房里,在黑暗里玩耍更刺激,充满冒险的感觉。当时我们还小,为了防止我们睡觉滚跌下床而不用床架,就把床褥铺在地板上睡。我就会很聪明地偷了库房里的手电筒,过了入睡时间后教妹妹钻到床褥底下玩寻宝游戏或是山洞逃难,或是打枕头大战。父亲就像监狱的警官,三不五时会开门突击检查。我们自以为是玩得悄无声息,而在隔壁挑灯夜读赶硕士论文的父亲却听得一清二楚。门被打开的那刻,刺眼的灯光闪进黑暗的房间,我们马上像金龟子装死般,横七竖八地趴在床上,好似熟睡了好久好久。门被关上后,我们又立刻复活起来,活像《玩具总动员》里的情景。我们两个臭皮匠再聪明也敌不过一个诸葛亮,过不久房门再被打开,即使连鼻鼾声都佯装得似模似样,藤条都不长眼睛地挥在我们的屁股上。小小的脑袋记不住疼痛的教训,隔夜又故技重施,又再次被鞭,如此循环而不亦乐乎。我恨那陪我长大的藤条。有时候父亲找不到藤条就会用气球棒来取代,所以聪明的我们后来到超市逛街都不会嚷着向父母要气球,因为气球几天后就泄气了,而气球棒的耐用性却是永久的。藤条和气球棒陆续消失后,父母居然会主动向路边宣传活动的会员索气球给我们。
上中学后父母决定搬到小镇另一端的双层排屋。搬家时,抬走了客厅的沙发,才揭露沙发底下藏着五颜六色的气球棒。失去了遮挡的屏障,气球棒尴尬地躺在地上,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我顽皮的“抗战”童年。其实在气球棒无数次消失后,父母开始了“爱的教育”,我也渐渐忘了藏在沙发底下的它们。重新看到它们让我想起曾经的天真,做坏事总漏洞百出,而时间会排山倒海地覆盖这一切,直到某一天小时候熟悉的事物让记忆搁浅,旧日子才从沙底浮现。
搬到双层排屋,每家都隔个5尺高的墙壁,安装自动门、防盗窗、和警报系统。我们学会筑起高高的围墙保护自己,把自己关在森严的城堡里。没有了洋娃娃、没有了邻居小哥哥、没有了夜半冒险,我的生活被学业和课外活动填满。偶尔看了青春偶像剧会学着憧憬房间对面住着一个会弹吉他的阳光宅男,然而对面的窗户不曾被打开过。除了反刍在旧家时的儿时回忆,我不曾想再次回到那个地方。有一次父亲兜回去看看卖出去的旧家,毕竟那是当时自己有能力赚钱后以第一笔储蓄给家人买的家。回到旧家,庭院置放着凌乱的杂物,墙壁好久没上漆,芒果树早已奄奄一息,黯淡的叶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那是第一次,也是父亲最后一次回去看家。
自此父亲更用心地打理新家的庭院,庭院陆续出现了水梅、圆松、罗汉松、红采木等,后来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个大缸,就种起了荷花,还饲养了不知名的小鱼。鸟儿开始在罗汉松上筑巢,每天傍晚7时父亲会等鸟儿安然入巢后才出来为植物浇水,并让妹妹和我拔除野草。对我来说拔野草是个费劲儿又不讨好的事。若不仔细看,都不会看出匿藏在小草里的野草。野草需要很细心地连根拔起,若留下一点祸根,又会带来一群后患。可野草就是这么顽强而令人讨厌,即使每天拔依然有拔不完的野草;而父亲总是那么有爱心及耐心,每天为所有植物浇水,拔除野草。从父亲的手中,我看见了他怎么把一栋房子变成一个家。
18岁毕业后我来到法国留学,过一个人的生活,初尝到了责任和自由的滋味。我开始自己缴付房租、水电费,还有自理三餐。总渴望不受束缚的我终于如愿以偿,不再有洗不完的碗碟,嗡嗡不停的唠叨,甚至可以参加聚会或派对直到深夜而不需父母的通行证。然而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后才明白生活不容易,尤其在一个我语言不精通的地方,我努力过、委屈过、也跌倒过。夜半一个人关上门痛哭,眼泪鼻涕一塌糊涂时才知道最伤心无助时是哭不出声的。然后我想起了家,那个限制了我18年自由,有父母撑着的家。而我不能再像小孩般赖在那里,像长大的寄居蟹,旧小的壳没有了收留我的余地,我毫无选择地换壳。
我以为自己可以豪迈地四海为家,而在最懦弱的时候才发现,只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这时候回忆早已在海底筑成了一座城堡,被时间海水冲洗而疮痍斑驳,瞬间浮冲出水面,岿然挺拔屹立在我面前。我沿着走廊走过每一扇窗户,看到了以前每个零碎泛黄的日子,还有每个疼爱着我的人——喂我吃饭的姑姑,牵着我的小手过马路的爸爸,让我赖床的妈妈,弥漫着柴米油盐的家。我仿佛听见往日银铃的笑声,远而稀薄,像是隔着一层海水。长大后,以巨人的姿势回头俯视,我才惊觉一切都已老去——我的姑姑、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