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50年前恍然如梦
编辑: admin 2017-2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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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四岁那年,不惯于灵堂多张陌生的脸孔、道姑引导的三步一跪拜仪式,木鱼低沉的敲击声以及烟雾袅绕的呛鼻气息,哭声爆裂开来。父亲走过来,俯身把她抱走。守灵无聊,我凑近棺木,垫起脚尖大胆端详婆婆的遗容。她苍白的脸上渗着森森的青,平时一身素衫裤更上了绚丽的寿衣,安详地睡着。我知道婆婆死了。但九岁的我怎么能超越年龄、真真切切理解死是怎么回事呢?
“阿婆为什么会死?”“阿婆死了,能不能复活?”一直到熊熊烈火焚化了婆婆的遗体,我无法猜度。
火化场上,婆婆火化的余骨捣碎后,骨灰顺着父亲的手流泻进骨灰瓮里。骨灰无声落底,父亲沉默不语。人生这条路,死亡种种,人人都碰得上,然则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该如何面对死亡而不感到惧怕;死了人,身边的人要怎么撇开萦萦不去的悲痛!
父亲和婆婆感情笃深。与父亲聊天,一谈起婆婆,他的眼神就飘远了去。跟着父亲潜入他记忆深处的祖屋。夜幕降临了,煤油灯的火苗打着虚颤。父亲把杂货店买来的冰块倒入水盆中,冰块相碰,轻轻在水里走着。婆婆的身体摇荡一下,一步一步挨到水盆边。她牙疼越不可耐,蹲在冰凉的洋灰地上,把头颅向冰水沉沉落下。婆婆好似睡着了,然而她的牙浸在冷水中,嘴不住地收缩,婆婆以穷人的方式,寻求对牙疼的减缓。
婆婆子宫下垂,也造成她背部疼痛、排便痛苦,有时候就连走路,也感到困难。那是数次产后处理不妥、劳动过度留下的后患。自从公公遭遇母亲离世,长子夭折,生意伙伴卷走盘缠,自己意外腿伤失去工作能力,一连串的打击令他一蹶不振,养家糊口的负担,也就落在了婆婆的身上。
婆婆默默承受着家计,很少抱怨。三百六十五天,沼泽里的红树林,田野上的稻草人,望着她在泥路上奔走来去。婆婆到怡力一所女校的对面摆摊卖糕点。叽叽喳喳的女生上课后,她又挑起扁担到圣保罗山山脚下卖炒米粉。婆婆的背弯得像弓,两个肩膀中间,各给担子磨出了死肉疙瘩……意识到婆婆的艰苦,上学的日子,天未亮,父亲就替婆婆把担子挑到摆摊处,再赶去上学。放学后,他也不敢懈怠,一定去帮婆婆做生意。一天接一天,父亲跟在婆婆身边有担子挑的挑,有重活儿抬的抬:磨米、做糕、洗碗、刷地板……负重成长。
时刻相依把父亲和婆婆两母子拧在一起。父亲干的活儿比兄弟姐妹来得多,对公公婆婆在故乡的家族史以及落脚后的生活积累,收集的也远远超越他们。
父亲生不逢时,在粮食严重缺乏的年代,人人食不果腹。婆婆把父亲训练成捉蟑螂及烤蟑螂的高手。时隔许久,他对烤蟑螂的滋味仍然念念不忘。“去头去脚的烤蟑螂又香又脆,比虾饼还美味呢!”父亲也忘不了跟婆婆到鸡场街沿海一带抢粮食的时光。运粮船抵达码头后,工友们把粮袋扛在肩上,搬去货仓放置。有的粮袋破损了,粮食沿途漏下来,婆婆和其他穷苦人一拥而上抢粮去。“那一点米捡回家后,要淘洗多次才能煮成稀粥,没有油,没有盐,也没有菜,暖一暖肚子就很快乐了。混着土的糖呢则煮成糖水,土沉淀下去,糖浆就会浮上来……”婆婆对父亲的影响如影随形。父亲形象里克勤克俭的姿色光斑,就像是婆婆留下的纪念章,让我们肃然起敬。
多年以后,父亲白发苍苍。在晨光熹微的时间里,我跟着父亲徜徉在大山上。大钟楼的钟声从不远处响起。岁月更替,沧海桑田,钟楼的钟声听起来,特别有人间味。父亲思念他的母亲了。在老榕树下,悬垂的气生根幽影恍惚,仿佛又看见婆婆在山脚下摆摊子了,一瞬复又消失。
昔日婆婆摆摊的位置,如今耸立着一座喧嚣的商业中心,---英雄广场。回首过去,恍然如梦啊!父亲说,五十年,就好像昨天一样。